毕淑敏:三月有我们的节日

康康  2015/03/08 12:41 | 3387阅
记得上初一的时候,一天上午,女教师对我们说:“今天是三八妇女节……”我们乖乖地坐着,从小到大,每年都要听到一次这样的开场白,下面的话不听也猜得出来:下午女教师都放假了,你们要自己复习功课……我们安安静静地等待意料中的下文,没想到老师说:“所有的女同学放假半天。”

这是我第一次过三八妇女节,第一次被人庄重地当作女人。那一天,北京下着春雪。纷纷扬扬的雪花和对于女人最初的感受,从此在我记忆的天空中永远飘荡。

好长时间不喜欢女人这个词,觉得它像绸缎一样柔软,仿佛一个阴晴未定的早晨,谁知道会不会出太阳!于是便穿夹克,留短短的头发。妈妈说:鞋穿得那么费比个男孩还要淘!虽说挨着骂,为了这后半句话,心里还很得意。后来,我当了兵,来到喜马拉雅山、冈底斯山、喀喇昆仑山三山交汇的一处博大的高原。连绵的冰川、无尽的雪峰,横亘在我青春的道路之上。我们是那里最初一批也是最后一批女兵,和男兵们一起爬冰卧雪,餐风宿露。假如不是每发六元钱津贴费时,要给我们加发七角五分的卫生费,我几乎以为自己已成功地成为一个男人了。

终于愿意当个女人了,是因为有了我的儿子。他使我认识到了女性自身的伟大和勇敢。她承担了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精细最充满开创性的劳动——她制造新的人,包括女人也包括男人。生命的基因像一条缀着金锚的水兵飘带,是女性用自己的血凝为红宝石,以自己的眼泪和汗水化为珍珠,把智慧的密码绣在蔚蓝色的大海上,在波浪与白云之间飘扬。

许多年过去了。我依旧爱穿夹克,它有那么多口袋,可以装许许多多杂乱的东西。我依旧爱留短短发式,因为它简洁而随意。但我不再歧视我的性别,不再去刻意模仿男人。我终于知道世界上有一些事情,是不能选择也不能改变的。造物主随手给了我们一张白纸你不可能再换一张。我们能做的事,就是在这张纸上,画美丽的画,写潇洒的字。

于是,每年临近三月,心中便有了企盼,盼那个完完全全属于我们的节日。那个下午终于到了,和女伴们去看一场久已慕名的电影;和女同学一起追忆遥远的往事;到公园里静静地走,任凭略带寒意的春风,吹起丝绸披肩的一角;看野外暖气霭然的大地,浮动若隐若现的青翠……

记得一个女人曾经在书上写道:三八妇女节若是能往后推几天,该多好!现在的日子太冷了,女人们穿着厚厚的冬衣,无法显示出身材的婀娜与美丽。

可惜“三八”不单是一个充满鲜花的节日,它的源头是一场血与火的抗争。饥寒交迫的女人,是无暇顾及美丽的。她们用自己的热血,为后来的女人们,争取了包括美丽在内的许多权利。

记得一位中年男子曾经悻悻地说:你们都有节日,惟独我没有。仔细想一想,好像也有道理:孩子们有儿童节,老人们有重阳节,青年人有“五四”……我说:你们也有节日,比如五一国际劳动节。他反驳说那是大家共有的节日,不算。我这才明白,节日就像一个国度,是有特定的领海和领空的。

是的,成年的男子们没有单独属于他们的节日,而我们有,我在感到由衷的自豪的同时,又生出淡淡的悲哀,淡淡的苦涩。他们没有自己的节日,但他们是公认的强者。我们有属于自己的节日,但我们曾经是弱者,曾经地位卑下。那些需要格外保护的东西,除了因为珍贵,就是因为脆弱。节日在给予我们真理的同时,更给予我们责任。

女人因此有更多的苦,更多的累,更多的血汗与悲凉的泪。女人因此有更多的责任,更多的勇气,更多的优美的歌与深切的爱……

“现在的女人,没有过去的女人能干喽!那时候,吃糠咽菜,一个女人要拉扯几个孩子……”妈妈徐缓地对我说,好像在念一首古老的歌谣。

我望着母亲华丽的灰发,心中充满迷惘也充满不平。一代又一代女人组成生命的链条,每一个环节都熠熠闪光。我们要读许多的书,我们要做许多的事,我们要对这个世界讲许多话,我们将比我们的祖母姨母姑母要更忙更累也更快乐!

做个女人,在春风里迎来自己的节日,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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